宴宴急救室

氧气一潮又一潮。

朝闻道

“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,”画家说,“第一个,你是谁,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画室里?” 

坐在他面前的古怪男人回答,“我是一个时空旅行者,你可以叫我达·芬奇。——我来自300年后,那时这里是一片被政府保护起来的旧址。”他顿了顿,又问,“你刚刚在做什么?” 

“达·芬奇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的名字,”画家说,“我?我只是在观察一朵花,然后把它画下来。” 

叫做达·芬奇的时空旅行者露出几分困惑,闻言顺着画家的目光看过去,窗台上的白瓷花瓶中斜插着一朵红色的花,在细细的风中盛开着,从脉络到花梗和饱满的子房都是一派天真烂漫的姿态。 

他说:“我从来没有见过‘花’,也不知道什么是‘画’。” 

画家于是拿起一支笔,在速写本上潦草几笔勾勒出花的轮廓,然后将那页纸裁下来递给他,“这就是‘画’。” 

他指了指画室另一边未完成的油画,从手机里翻出几张图片,“这也是‘画’。” 

他们坐在傍晚的画室里,画家像是很快地全盘接受了时空旅行者的说法,神经质地攥着一支铅笔,右腿架在椅子扶手上摇摇晃晃。他望着窗外出神,远处灰色的建筑物高低错落,地锦层层叠叠地攀在墙上。“也许因为没有人会不知道什么是‘画’,”画家这样解释,“那是和‘花’一样美的事物。——稍等。” 

画家垂下眼,匆匆忙忙接了个电话,起身出门去拿快递,达·芬奇也跟在他身后,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21世纪的校园。这里是全国闻名的艺术类院校,正是春夏之交,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,达·芬奇拾起其中落在地上的一朵用力攥着,汁液沾湿了他的手心。晚照垂在天边,像掀起裙摆旋转的吉普赛女郎。 

 

“我只能在这个时间节点停留七天,第七天的清晨我就要离开,”达·芬奇说。 

“七天什么也做不了,”画家说,“你为什么叫做达·芬奇?” 

时空旅行者回答,“我不知道。——对我们而言,言语是荫蔽,名字只是一个再造现实的符号,我们的命名系统旨在致敬。” 

“致敬艺术?” 

“致敬天才。我们的时代没有艺术,艺术因为过分精致而被留在了过去。” 

“那么没有艺术的未来是什么样子?” 

达·芬奇谨慎地想了想,“如果拿你所说的‘画’比方,未来平滑如纸,每个生命都是附着于表面的一点颜料,他们找不到意义,所以轻易就滑了过去,像我既然继承了达·芬奇的名字,就注定思考艺术。死生也因此不再重要,我们只谈论可以看到和触摸的现在。” 

 

春季的写生课程在四月末终于结束,学生们陆陆续续地逆着人潮回到学校,不远处有成群结队的观众从美术馆踱步出来,他们是当日最后一批观者,依旧意犹未尽地对展览和在展的作品议论纷纷。 

“我想象不到没有艺术的未来,就像我想象不到这里会是一片旧址,”画家沉声对达·芬奇说,“艺术是对自己的一个意义,艺术、艺术怎么会被失去呢?——我总觉得,艺术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。” 

达·芬奇反驳道:“但艺术最终停滞了,这里也的的确确成为了无人停留的旧址,没有学生、展览和满墙的地锦,没有‘画’,也没有‘花’,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灰色。” 

画家又问:“你真的从来都不曾知道‘画’?” 

“我发现你真的很偏执。——那些‘画’并不存在了,”达·芬奇说,“也许在这300年里的哪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,谁又知道呢?知情者早就死了,前段时间,世界上的最后一位艺术家合上了眼。” 

许久的沉默后,画家问,“那在未来的、属于你的遥远时空,既然艺术已经荒芜——你又为什么寻找到了这个地方?” 

达·芬奇说:“我是一个档案学者,由于最后一位艺术家的死亡,他们为艺术举办了盛大的葬礼,而我不得不回到这里收集‘艺术’缺失的档案。” 

“你在不知道什么是艺术的时候回到过去寻找艺术,你来自一个没有艺术的时代,”画家的声音很轻,“真有趣。” 

达·芬奇下意识地反问,“有趣?” 

画家停下脚步,定定地看着他,“怎么不有趣呢?一个在没有艺术的时代里有着大师名字的旅行者。他们——那些人却认定这火将熄灭,他们为艺术办了葬礼吗,你们悲痛地为艺术唱了悼亡词吗?” 

“可是艺术是不死的,”画家说。 

 

第一天属于他和画家,第二天属于艺术。 

“保罗·德拉罗什第一次看到一幅银版法拍摄的照片,他那时说,从今天起,绘画死亡了,”画家有些突兀地说,“瓦萨里认为艺术像生命,它诞生、成长、成熟和衰亡,脸上的皮肉无可救药的垂坠下来。他看着古典主义理想美树起高楼,却预言艺术终将死亡。——尼采说上帝死了,阿瑟丹托也说艺术史死去了。 

“我们喜爱的一切都被丢失,我们正站在一片荒芜中吗?” 

“你们在未来发现了艺术的尸体吗?还是直接宣告了艺术死亡,艺术迎来的不过是一场谋杀?” 

他们之间发生了漫长的讨论,最后达·芬奇迟疑生疏地拾起画笔,在画家鼓励的目光下蘸了颜料去碰画布。 

达·芬奇的身体难以自抑地颤抖着,画家在他身边轻声感叹,“——看啊,艺术……艺术多么奇妙。” 

画家惋惜地看了他一眼,“你该记得的,你明明有着这样的名字。” 

 

第三天,他们开车去看黄河。 

 

第四天,达·芬奇坐在美术馆的边沿,来来往往的人群嬉笑着议论着从他的身边经过。他终于承认了,他承认他开始动摇,他想逃离他来的地方冷着脸的个体和造物主,他为必将到来的分离感到不安。 

 

第五天留给过去,第六天献给未来。 

“你怎么定义‘未来’?”画家问,“你所经历过的、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是不是已经足以被称作‘未来’?” 

“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”达·芬奇坦诚地说,“我还在尝试理解‘意义’。来到这里之前,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。” 

“我此前的生命像是就单单在等待着这一个问题。‘意义’,什么是‘意义’,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我的‘意义’?——哪怕找到了呢?等我回到未来,回到没有艺术的时空,我又要怎样将它维系下去?” 

达·芬奇捧着一本陈旧的圣经,用画家的电脑看米开朗琪罗举世闻名的那副《创世纪》,书脊上贴着图书馆藏书的标识。他说起初神创造天地,光与影,空气与水,植物,日月星辰,鱼与飞鸟,人与走兽,第七日时天地万物都苏醒过来,神就安息。 

“等到第七天,我就休息,”他说。 

时空旅行者突然想到第一天傍晚时候,他和画家沿着美术馆的外围走着,留意到画家说起艺术时眼睛很亮,他近乎冷酷地反驳了画家的言论,说未来会有一场主角是艺术的葬礼,路两边摆放着白色花束,属于全部人类的悲痛,他们为艺术唱起悼亡词。 

那时画家也是这样告诉他的。“——可是艺术是不死的。” 

 “艺术是不死的,”来自三个世纪后的达·芬奇重复。 

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,握紧手中的壁纸刀,纸张被仔细裁开放在一边。他看到窗台上枯萎的花,巨大的崩坏的夏天狂风骤雨一样降临了,千万张画向他倾圮而来。 

艺术是不死的,天才却死去了。 

 

他死在第七天的清晨。 

他终于死在第七天的清晨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Fin. 

 

 

 


  

 

…… 

…… 

…… 

达·芬奇说:“我见到了‘画’,我看到了那一幅很著名的《最后的晚餐》,它被印在许多不同的书上,它因此走遍世界的每一个地方。” 

“《最后的晚餐》?”海明威很诧异地看了看他,“那是什么?——难道会有人愿意在书上印一些‘画’?” 

达芬奇问他,“为什么不试一试?” 

“纸是那么珍贵的东西,”海明威说,“我们应该珍惜纸,而不是艺术。” 

 


  

 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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